如是不闻:重构柳如是
钱谦益双手紧紧握住柳如是的柔荑,皱纹下满脸认真、言辞恳切地道:“书姑娘风雪为神,断不致为这等俗人玷污清白!在我心里,你纯洁无暇,跟寻常女子毫无二致。俗人只爱你色相,我却看你克己守礼,贤德自持。”浑不顾在场众多士人艳羡的目光。
柳如是又恢复了冰冷的面容,钱谦益的话语,浑没让她高兴,只隐隐感到安心。
还好,她还是他们要求、幻想的那样。
或许她不是妓女,只要够洁身自好、克己守礼,只要她继续恪守圣人之言、装出世家千金的模样,他们就会把她从泥潭中抬出来,娶她为正妻。
她知道这不过是他们意淫出的“清流偶像”——既能慰他们的风流之兴,又不妨碍他们宣讲礼教的体面。
可她宁愿信,哪怕只是一刻,也好像真的“脱籍”了,与尘世的其他女子不同了,就能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,把她写进族谱里。
她想起自己的前任丈夫,那个人曾官至宰相,风烛残年之际,买下她做妾,仅仅几年便撒手人寰,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虐待、侮辱她,使她终于不得不逃出来。
为了报复,她便以“故宰相之妻”为名,再张艳帜。她疯狂地渴求着士人,仿佛一只扑火的飞蛾,陈子龙,宋征舆,李待问......一个又一个,青年俊彦,才情横溢,为她吟诗作赋,字字深情,令她沦陷、相恋,日复一日地同居唱和,共赏晨钟暮鼓。
连大家都说,他和她恋爱了,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。
她曾经相信,他会娶自己回家,给她一个名字,一个位置,一个不必在风月场上反复挣扎的归宿。
可最后他们却无一不被妻子揪回了家。
如今,她又结识了礼部侍郎钱谦益,二十岁便高中探花,实为状元的旷世奇才。
相比以前那些年轻知己,例如陈子龙,年方十八便已娶了知县之女,结识柳如是时才二十八岁,正处于入仕期望中,前途未稳。如今想来,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,甘愿冒抛家弃业,仕途毁灭之风险?
钱谦益虽老朽,但名重权高,世称名士。他的妻子也已年老失宠,根本无法约束他再婚。他本人又自命风雅,若一朝情难自控,或许会因道德和愧疚而“自愿”补偿,给予她名分。
她志在必得。
钱谦益用正妻之礼娶了她,总是温柔地称她为妻,并引以为骄傲。那么多人追求你,最终还是归了我老钱,多么美丽的尤物,多么得意的战利品!
大家只冷眼旁观着,直到钱谦益去世,大家才告诉她,你是妾,是妓,你什么都不是,族谱没你,祠堂没你,体制也没你容身之处。你的三千两赎金,还欠着。你要还还是要死?
钱?她早把钱捐给了复明运动,为了救钱谦益上下打点。
她也想要完整的人生,可怎么办呢?
1664年,她四十七岁,青春不再,美貌不再,空有才名,却已一钱不值。
她并不是没有“值”过钱。
年轻时,她的一个眼神、一首诗,就能换来一位举人的心动,一位才子的惊叹。
那时候,他们说她“风骨高洁”“才貌双绝”。
可是如今,她四十七岁,脸上的胭脂不再贴得住皮肤,写出的诗再无勾魂摄魄的力气。
她还是她,诗也还是那些诗,才也还是那个才。
可是三千两?呵。那是买断一个妓女的价码,不是供奉一个节妇的费用。
那个当年如何信誓旦旦深爱她的宋征舆,彼时在清廷里官运亨通。
如今,她竟分不清,舞台上的是自己,还是那些士人,把忠贞节烈的风骨,一遍遍演着。
柳如是从不在官场,却误以为自己懂局。她接触的士人,是吟诗作赋、谈玄说理时的士人,是她从青楼中、从文会里看到的“风骨”。而她不知道,那个世界一旦落到官场与权力里,是另一套逻辑。
她爱钱谦益,爱的是他的才名、他的悲悯、他笔下写的“民族气节”,可她没意识到,钱谦益活下来的每一步,都是计算与自保。她把他当成东林遗民的代表,实际上他早就学会了“活着才有资格发言”。
所以她真的信了那一套,信节义、信忠贞,甚至拉着他要跳水殉国,她以为这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理想,而实际上——这只是她一个人相信的幻梦。
这就像是一个人爱上了理想主义者塑造的形象,但不知道对方早就脱下了那层皮。她是那个最认真的听众,却不知道台上的是演员。
妓女当然也可能有好的归宿,比如王微,前半生颠沛流离,所幸在对的时间,遇到了对的人,嫁给许誉卿为妻,戏称丈夫为“许蛮”。王微病故后,许誉卿便出家为僧。足见夫妻感情真挚。
许誉卿不是钱谦益,他在朝廷是一个刺头,真性情,真节烈。
天启三年(1623年),征拜吏科给事中。杨涟劾魏忠贤,许誉卿也抗疏极论魏忠贤大逆不道。
崇祯帝即位,许誉卿起为兵科给事中,屡次疏争,被讦为结党乱政。誉卿上疏自陈,随即辞职。
后复出,弹劾张凤翼及大学士温体仁、王应熊,被崇祯帝以“苛求”责备。最终被谢升、温体仁罗织罪名削籍。
这样的人,敢恨也敢爱,这就是为什么他敢娶王微做正妻。你们骂吧,随便骂。我认准了这个人。
他力求的一点真,却是朝廷大忌。
再后来,弘光帝在南京登极后,起许誉卿为光禄寺卿,不赴。
他已心灰意冷,他活得真,也看得真。
史载,许誉卿听说柳如是嫁给了钱谦益后,与王微对谈时拍案怒斥:杨柳小蛮腰,一旦落沙叱利(唐许尧佐《柳氏传》中,霸占他人妻室的蕃将)手中。
这就是许誉卿对钱谦益的间接评价。
柳如是却不知自己活在幻象里,还在竭力地维护这幻象。
她活得假,死得假。
钱谦益死后三十七天,柳如是配合地缢死了自己,是最后的体面,也是最后的投名状。
她“助夫抗清”,她“自缢殉节”,可她作为妓女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主流礼教的悖反。
而他们,递给她礼制的白绫,看她死去,再将她擦亮,端正,放进历史。
从此以后,她成了民族的节妇,家国的牌坊,权力话语下完美的女人。
死后的她,千秋轰动。
可她有没有活过呢?
这才是才子佳人的真实故事。
评论
发表评论